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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点|奚锡灿:资质的本质是信任的杠杆

  发布日期:2020-02-22  浏览次数:

文章来源:澎湃新闻


资质,指的是从事某项工作的资格与能力。在现代经济里,有大量的行业以企业与个人获得某种资质为生产的前提。

例如,在我国,口罩的生产需要资质,疫苗的生产需要资质,甚至餐馆的运营也需要资质。据财新网报道,我国口罩的主要生产地之一仙桃,在2月4日指定了有资质的28家医用口罩生产企业进行生产,其余工厂均停工停产至2月13日。这28家企业,仅占仙桃当地口罩厂家的百分之十几;关停没有资质的民用口罩厂后,全市产能减少超过一半以上。

另外,在一篇题为《快递小哥搞定金银潭医护难题:我送的不是快递,是救命的人啊!》的网络爆款文中,作者提及,在疫情关键期,武汉金银潭医院只允许几家具有资质的单位供餐,并且该资质目前无法申请。

那么,一个问题自然产生了:现代经济为什么需要资质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?又有谁来判定一个人或者企业有无从事某项工作的资质?

与货币一样,资质是摩擦的产物。在阿罗-德布鲁的无摩擦经济里面,我们不需要货币,也不需要资质。资质的产生,是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的结果。人无信不立,但人与人的不信任与猜疑是常态,信任是极为稀缺的。但如果缺乏信任的润滑,那么现代经济这架机器就面临严重阻滞,乃至运行不起来。

具体而言,在市场交易的买卖双方之间经常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等。企业担心工人偷奸耍滑,客户担心商家缺斤短两,这些问题常见,却还不致命。如果企业的关键岗位招来一个南郭先生,那就可能让百年老店提前关门。如果疫苗、奶粉、口罩等行业的生产商以次充好,那就不是要钱的事,而是要命的事。但是,谁的脑门上也没刻着“南郭先生”或“奸商”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找不到办法解决这个信息不对等,整个市场就会土崩瓦解。

好在,人类还是从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摸索、提炼出了一些办法。其中最常用最重要的办法就是声誉机制。市场经济泥沙俱下,但总有几个企业和个人会坚持老实公道做买卖,绝不以次充好,绝不缺斤短两,绝不偷奸耍滑。慢慢地,这些企业和个人做出了牌子,获得了顾客的信任与声誉的溢价,从长远来看,回报并不低于那些捞快钱的企业和个人。问题是,如果群众的眼睛不那么雪亮,那么积累声誉的这个初级阶段就会太长,伤害了更多人模仿这些好企业的激励。为了更好地利用这些宝贵的声誉,资质这个机制产生了。

资质的本质,就是信任或声誉的杠杆。已经建立起声誉的企业或个人,以自己的声誉作为抵押,向它认为极有可能建立声誉的新企业或从业者提供背书。他们这样做,可能纯粹出于社会责任感,也可能是得到了新企业或个人的经济补偿。这是一个多赢的结果。老企业或从业者从已有的声誉中获得更多回报,新企业或从业者缩短了积累声誉所需要的时间。对整个社会而言,已经积累起来的信任,产生出了更多的信任,于是市场经济可以更自如地运转。

这一套体系的运作,依赖于两个条件:

1.提供资质背书的老企业或从业者本身有崇高声誉;

2.如果新企业的表现与期望不符,提供资质背书的老企业或个人会声誉受损,而这个声誉受损会给他们带来真实的损失(效用或者利润)。

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。如果资质的提供者本身没有行业中的声誉,交易的另一方也不会把这种背书当回事。而如果提供背书的老企业不面临任何激励约束,他们就动力滥发资质来给自己牟利,导致资质的通货膨胀,最终贬到一文不值。

资质的评定不是新鲜玩意,恐怕与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。它也不是舶来品。东汉末年,汝南人许劭、许靖兄弟,就在每月初一定时攒一个局,褒贬时政,品论人物,号为月旦评,盛极一时。凡得到许氏兄弟一言之褒的士人,无不身价陡增,扬名天下;而袁绍之流贵族豪侠,连何进董卓都不放在眼里,却独独畏惧许氏兄弟的评论。

许氏兄弟不是皇亲贵戚,也不是朝中权臣,他们的几句话,为什么有这等魔力?那就要对照我们刚才列出的两大要件。

首先,许氏兄弟具有崇高声誉,他们不光是品行高洁的士人,也在论断人物这件事上声誉卓著。一方面,他们坚持操守,实话实说,不虚美,不隐恶,以至于诸葛亮都觉得他们太过坚持原则,认为“许劭长于明臧否,不可以养人物”。另一方面,他们慧眼如炬,有知人之智,对于人物的评价,事后无不得到验证。其中最有名的,当然是对当时的无赖少年曹阿瞒“清平之奸贼,乱世之英雄”的考语。

其次,他们都是有操守的士人,极度重视自己的声誉。如果他们以虚假的评价为手段来提携后进,故意将劣驽说成良驹,一旦事后打脸,无疑是对他们声誉的巨大打击,而月旦评这块牌子也就砸了。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。这种声誉上的连带责任,也让人们相信许氏兄弟给出的评价是出于本心。

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。试想,如果由何进、十常侍或董卓手下的阿狗阿猫来接管月旦评,哪怕将评语写成圣旨并加盖传国玉玺,能让人们发自内心地尊敬或畏惧这些评语吗?

资质评定的另一种形式,就是学徒出师。在政府提供的义务教育大规模出现以前,学徒制是人类跨代传递人力资本的主要形式。但学徒制除了传递人力资本以外,另一个重要的功能,是将师父已经建立的商业声誉,部分覆盖到徒弟身上,从而缩短徒弟积累商业声誉的时间。作为回报,徒弟要为师父端茶递水,洗衣做饭,带孩子倒夜壶,做各种杂务,提供3-5年的无偿服务。

而保证这一声誉覆盖机制顺利运行的前提,是师父的连带责任:徒弟一旦砸了牌子,也会连累到师父的声誉。这就保证了师父在决定让徒弟是否出徒时,会慎之又慎,免得把水货甚至水雷推向市场。小说家们深谙此道,用夸张的笔法强调了这一点。《西游记》里,菩提祖师传了孙悟空一身本事后,却又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徒弟,免得这猢狲将来闯祸连累自己。武侠小说里,徒弟在江湖上一旦为非作歹,师父就得将徒弟逐出师门,并四处下帖子撇清关系,甚至亲手格杀此獠。

现代经济学研究者的培养模式,很大程度上仍然借鉴了学徒制。经济学研究者完成博士阶段学习前去求职,很像以前的学徒出徒。在美国和欧洲的经济学市场上,求职者拥有的最重要资产之一,是导师写的推荐信。但这个推荐信是否管用,就又回到了刚才反复提及的两个要件。

首先,这取决于导师的声誉或江湖地位。举个极端的例子,如果经济学的顶尖人物例如Acemoglu为你写一封推荐信,整个经济学界都要认真对待。

其次,如果导师曾经夸大其词,过分赞美求职者的师兄师姐,结果事实证明是另一回事,那么很不幸,这位求职者就会受到导师声誉连带受损的连带损害。

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,政府在人类社会起的作用越来越大;相应地,越来越多行业和职业的资质审核和评定,被政府收入囊中。自从信息经济学和市场失灵理论兴起以来,在经济学界和政策界流行着一种迷思:因为市场失灵了,所以政府必须干预和监管。具体到资质这个问题,因为买卖双方存在信息不对等,所以需要由政府来核实哪些企业或个人具有从事某种事业的资格。这种看法是不是站得住脚?那就又要回到刚才反复提到的两个要件。

首先,政府是否在某个行业具有大家信赖的声誉?应该说,各国政府都有各自的合法性,这种合法性是国民信任政府行为的源泉。但这种合法性能不能转化为各个行业上的声誉?就要打个问号。政府作为抽象的集合,确实获得了国民的信任。但另一方面,政府又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部门和工作人员构成的。负责资格审核的,是一个个具体的部门和工作人员。这些部门和工作人员,是否具有特定行业的声誉?

其次,政府审定资格的企业或个人一旦出现欺诈等负面新闻,必然损害到国民对于政府的信任。但这种对于集体声誉的伤害,能不能形成对于负责资质审核的部门或个人的激励约束?答案并不必然是肯定的,取决于具体的问责机制。如果问责机制没有理顺,那么很可能出现集体声誉背锅,个人罚酒三杯的局面。于是资质审核该有的筛选功能形同虚设,资质通货膨胀,甚至沦为权力寻租的工具。

重新回到月旦评的例子。在月旦评之后的魏晋时代,从曹氏父子到司马氏父子,为了将选拔人才的权力集中到朝廷手里,取消了乡闾之议和士人清议,代之以朝廷任命的中正官来品断人物。到了司马炎时代,九品中正制完善定型。但这些朝廷任命的中正官,从来没有取得过许氏兄弟或者东汉郭泰这样的品断人物的崇高声誉,反而常常出现“所欲与者,获虚以成誉;所欲下者,吹毛以求疵”的事,中国也从此进入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士族”的门阀士族时代。这里的成本收益是不对等的:各个世家大族获得了垄断人物品断的好处,但老百姓则对整个司马氏政权失去了耐心。

这些讨论给我们的启发是,政府如果将行业资质的认定大包大揽,就会出现一个严重的激励问题。如果政府认定具有资质的企业出现问题,受损害的是政府的集体声誉,而负责发放资质的具体部门或个人不见得受到多大损失。这种成本和收益上的不对等,将诱发某些部门和个人的机会主义行为,最终损害政府的集体声誉。

总之,资质的本质,是已建立声誉的企业和个人用自己的声誉作为抵押,帮助新进的企业和个人建立声誉。一旦出事,已建立声誉的企业和个人面临声誉上的连带损失。不符合这些条件的资质认定,则可能是行业垄断乃至权力寻租的工具。

(作者奚锡灿为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助理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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